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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研究资料的新发现(下)

江巨荣 戏曲研究 2021-09-15


江巨荣先生


三  阅读、发掘前人涉及汤显祖评价的诗文,可以加深对汤显祖人格、才华、剧作文化价值的认识


王国维在《录曲余谈》中说:“义仍应举时拒江陵之招,甘于沉滞。登第后,又抗疏劾申时行。不肯讲学,又不附和王、李。在明之文人中,可谓特立独行之士矣。”[10]由于这样的特立独行,他的风骨和见识,以及杰出的诗文戏剧成就在当时就受到热烈推崇和高度评价。汤显祖离世以后,直至清代,社会环境改变,社会矛盾变化,他的“四梦”仍然享有崇高的赞誉,得到持续的追捧。清代诗人各以自己的视角、语言、标尺,赞扬汤显祖的品格和艺术成就,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值得深入研究。这里以所见清诗为例,探讨清代诗人如何评价汤显祖的人生经历,热评他的“四梦”,并再塑汤显祖的形象。这在认识汤显祖及其剧作的观念传承中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钱谦益确立汤显祖“四梦”的大雅地位


钱谦益与汤显祖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二人曾有书信来往,交情很深,文学见解契合。汤显祖的文集编成,托人带到常熟请钱谦益作序。钱谦益不忘汤显祖在自己文学道路上的启发引导之功,与友人书中多次谈到自己十六七岁学古文,一头钻进后七子复古的圈套里,是李长蘅、程嘉燧、汤显祖把他从剽窃唐宋的歧路上拉回来。由于这种启迪,在七子之外,他还能知道有六朝,有白居易、三苏父子,有宋濂、归有光。所以钱谦益为《汤显祖文集》作序时,反复为世上无人知道和理解汤义仍而愤愤不平,议论中“未尝不喟然太息也”。此外,他在《列朝诗集小传》中为汤显祖写作传略时,盛赞汤的才华、风骨及诗文成就,这些都是钱氏对这位文学引路人深厚感情的自然流露。


钱谦益喜爱汤氏的剧作,观演过《邯郸梦》《牡丹亭》,都留有诗文。他的《辛卯春尽歌者王郎北游告别戏题十四绝句以当折柳赠别之外杂有寄托谐谈无端隐迷间出览者可以一笑也》,有“邯郸曲罢酒人衰”之句。[11]观演《牡丹亭》则太息“台上争传寻梦好,恰留残梦与君看”。[12]这些都是有感之言。


在《姚叔祥过明发堂共论近代词人戏作绝句十六首》第二、第三两首中,钱谦益写道:


一代词章孰建镳,近从万历数今朝。挽回大雅还谁事,嗤点前贤岂我曹。

峥嵘汤义出临川,小赋新词许并传。何事后生饶笔舌,偏将诗律议前贤。[13]


钱谦益领袖明清之际文坛数十年,他曾选录有明二百余年一千六百余人的诗作,编为《列朝诗集》,并对这些诗家的成就得失作过精到的评述。这两首诗,前一首回顾明末至清初的诗文家、词赋家,视万历以来的词家(指剧家)为前贤,认为他们理当得到应有的尊重,后辈不该随意嗤笑。虽是两首绝句,却辞短意长,诗中提出:明末以来,是谁在挽回颓风,让戏剧回归大雅?是谁在磨砺锋刃,建立标的?这就把汤显祖的作品放在时代和戏剧发展的重要地位上来观察“四梦”的思想,观察他在艺术发展中的意义。后一首直咏汤显祖,以为这位诗文家和剧作家是磅礴而出、峥嵘而生的人物,他的词赋戏曲照耀当代,足可流传后世。一些后生不知深浅,既不能领会和认识汤显祖剧作的精神和文采,又不能理解他的意趣神色,却假借诗律韵律妄发议论,嗤笑前贤,这只是一种言不及义的饶舌工夫。从这里可以看出钱谦益对人云亦云、妄发议论的不屑,这与杜甫《戏为六绝句》批评当年轻薄为文者嘲笑初唐四杰,最终“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一样,后世的饶舌者永远无法遮掩汤显祖的光芒,阻挡汤显祖被称作“小赋新词”的剧作传流后世、光照百代。这是钱谦益为捍卫汤显祖的文学地位、戏剧地位所作的努力,它对清人评价“四梦”起着重要的影响作用。


诗中“大雅”指才德高尚、文字雅正,汤显祖剧作既挽回剧坛的颓腐之风,又建立起雅正的标的,这是钱谦益对汤显祖剧作非常高的评价。这一评价标准在当时就得到呼应,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在比较明代复古派与高启、汤显祖等人的不同时,把所谓大家归于艺苑教师,而将高启、汤显祖、徐渭等人称为各擅胜场的风雅之士。王船山将教师与高手,艺苑匠人与有性情、有兴会、有思致、有灵警的风雅之士进行对比,他引李文饶的话说:“好驴马不逐队行。”明代复古派中,自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而行,也就不是好驴马了,[14]这是非常生动的比喻。这里所谓的“教师”,是指那些无见解、无创见,只会按照教条,循规蹈矩、照本宣科的教书匠,他们不立门户,却也无真性情,就像普通驴马,随着马队,逐队而行,不敢越雷池一步。艺术家中没有创造性的工匠也是这样,只能模仿,不能创新,既束缚自己,又束缚别人,这算不上是好驴马。而艺苑高手、风雅之士则横空出世,飞行于绝壁悬崖,他们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道路,虽不按部就班,逐队而行,却光焰照人,无可掩抑,这才是好驴马。这就把汤显祖与一般词曲家的不同区分得十分清楚了。这是对汤显祖所作的整体观照,与钱谦益的看法异途同归,对认识汤显祖的人格和艺术成就有重要启迪。


(二)顾嗣立心目中的贤人与仙才


顾嗣立喜看《牡丹亭》,其《秀野草堂诗集》留有两首观演《牡丹亭》诗,已录入拙著《明清戏曲:剧目、文本与演出研究》中,此处从略。司马迁说,观其文亦想见其为人。顾嗣立观《牡丹亭》,对汤显祖也是观其剧,想见其为人。他把汤显祖作为一位有学问、有见识、有安邦治国才能的贤人来看待,而不是只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的剧作者。这有其《读玉茗堂集有感二绝》为证,诗云:


公孙东阁为谁开,不放贤人一个来。收拾雄心传四梦,枉教玉茗费仙才。

平生百拜服临川,屈抑虽同亦偶然。欲续还魂才思减,空将哀怨托湘弦。[15]


第一首开头两句说的是汉武帝时公孙弘受到舆论攻击,说他做了御史大夫,俸禄很多,却穿普通的衣服,用普通的用具、衣被,是做作与欺诈行为。武帝问公孙弘是不是这样,公孙弘回答:说得对啊,他们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听说管仲做齐国丞相时娶了三位妻子,其奢侈简直与君王差不多,但齐桓公终于称霸。晏婴做齐景公的丞相,吃饭时不吃两份肉食,妻妾也不穿很好的衣服,齐国也治理得不错。可见丞相无论奢侈还是廉洁,都可以把国家治理好。我如果不是这样平民化,皇上恐怕听不到这样的意见。武帝认为他说得对,有礼让之德,后来就让他做丞相并封为平津侯,还借此下诏广开贤路,说要学习古人:“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16]汉代从公孙弘开始,以丞相而封侯成为常态。公孙弘于是造客馆,开东阁以延聘贤人,诗中首句“公孙东阁为谁开”之典即出于此。


但东阁虽开,来的都是旧友故交和一些宾客,家里的俸禄花光了,有德有才的贤人却没有招到。而且公孙弘本来就妒贤嫉能,杀主父偃、迁董仲舒都与他有关。他死后,接任丞相的先后有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牦等,他们都不再理会“东阁招贤”的事,公孙弘丞相府的客馆、东阁逐渐成为废墟,甚至成为马厩,所谓招贤,也就付之东流,故诗谓“不放贤人一个来”。


顾嗣立用公孙弘故事意在说明汤显祖的遭遇,汤显祖早承家教,“文比韩苏欧柳,行追稷契皋夔”[17],胸有豪杰之气,本可大用,而先后遭遇到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等居相位的实权人物,愿望最终化为泡影。张居正欣赏汤显祖的才华,却只是想让这位才人作他儿子进士登第的陪衬。万历十一年(1583)汤显祖考中进士,申时行、张四维也想把他招致门下,汤显祖以“木强之性”,不愿攀附权势,拒绝招揽,被打发至南京太常寺作闲部冷郎。至于王锡爵之为人,据史书记载,他为相三年,忠臣贤士悉被斥退,佞夫险人躐跻显要。[18]这些首辅之臣是不会为汤显祖开启公孙东阁的,所以他一生仕途坎坷,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顾嗣立认为,汤显祖既然受制于人,无法在政治上有大的作为,就只能把他的才华和雄心收束起来,用在“四梦”的创作上。这无疑是才非所用,属无可奈何之举,故诗称“收拾雄心传四梦,枉教玉茗费仙才”,意在为汤显祖不能在仕途上获得大用而深表惋惜。这说明在顾嗣立眼中,汤显祖首先是一位具有经国才略的政治家,文学,尤其是戏曲,只是末事,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即便如此,汤显祖的文才也非他人可比。一旦投身所谓的“乐府”“小词”,他笔下的“四梦”立时便在难以数计的传奇作品中独树一帜,别开生面。顾嗣立觉得汤显祖政治上屈才,戏剧中却崭露头角,从而对他的戏剧无限喜爱,诚心拜服。“平生百拜服临川”,表达的即是这种折服之情。此外,他觉得自己在社会上遭遇的坎坷与汤显祖有些类似,想要从汤显祖之后,续写《还魂》,但又自知才思文采不能与汤显祖相比,只好放弃这样的打算,而热衷观剧、议剧,在剧场演出的管弦声中寄托自己的悲哀。这些观看“四梦”演出而引发的特殊心理表白,在诸多“四梦”观演诗中极为少见,值得研究者关注。


(三)陈瑚称临川为“狂流一柱”


如皋冒襄的水绘园是清初诗文家陈维崧、吴应箕、许承钦、邓汉仪、陈瑚、瞿有仲等人在“世乱不出”状况下聚会、演剧、议论时政、研讨人生哲学的最佳处所。据记载,水绘园得全堂演出剧目有《浣纱记》《红梅记》《玉簪记》等历史剧与风情剧,而以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梦》《紫钗记》最为多见,《清忠谱》《秣陵春》等政治时事剧同样受到青睐。阮大铖的《燕子笺》在艺术上受到赞赏,而剧作者则成为观剧家嘲笑抨击的对象。看过得全堂的演出,这些朋友知交互相唱和,留下了许多观剧诗文,其中不乏名篇佳什。冒襄与其后人汇集这些诗文,编为《同人集》十二卷,书中详细记录了这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同人”们的经历、友情和观剧感受,具有重要的文化史和戏剧史价值。


陈瑚(1613—1675)是明清之际著名学者、诗文家,太仓人,崇祯进士,入清后绝意仕进,专事著述。作为明代遗民,他与冒襄交往甚密,是得全堂观剧的座上客,观演过《邯郸梦》《狂鼓史》《青冢记》《燕子笺》等剧目。他于顺治十七年(1660)观演《邯郸梦》后,作《得全堂夜燕后记》说:“伶人歌《邯郸梦》,……主人顾予而言曰:嗟乎!人生固如是梦也,今日之会其在梦中乎?予仰而叹,俯而踌躇,久之乃大言曰:诸君子知临川作此之意乎?临川当朝廷苟安之运,值执政揽权之时,一时士大夫皆好功名,嗜富贵,如青蝇,如鸷鸟,汲汲营营,与邯郸生何异。”此时,陈瑚想起汤显祖多次拒绝执政大臣的招揽,又出于义愤,凛然上疏,弹劾执政大臣与辅政大臣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的种种政治弊端,遭受贬官后愤然辞职的经历,不由赞叹:“若临川者,亦可为狂流之一柱也。其作《邯郸》也,义形于外,情发于中,冀欲改末俗之颓风,消斯人之鄙吝。一歌之中,三致意焉。呜呼!临川意念远矣。”[19]他无疑是把汤显祖看作明代晚期腐败政治中的中流砥柱,把《邯郸梦》看作涤荡社会末俗,扫除士子钻营、贪鄙颓风的清醒剂。陈瑚以“狂流一柱”来概括汤显祖在明代政治生活、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显示了汤显祖道德人格的力量,也凸显了汤显祖在晚明戏剧文学上独有的地位。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这一评价对了解汤显祖及其《邯郸梦》都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四  读明清人诗,可以详尽了解当时“四梦”演出的盛况


戏曲固是案头之作,却也是场上之曲。戏剧的流播必须借助演出才能显现生命力,因此在文本研究之外,关注、重视《牡丹亭》等“四梦”的演出十分重要。过去学者重文本,轻演出,对“四梦”演出史关注较少,所以相关演出史实了解得较为粗略。1998年上海出现《牡丹亭》全本演出的时候,报章上有人宣传这是400年来第一次全本演出,是首创。这种说法显然过分夸张,与事实不符。我当时即挖掘资料,写了《牡丹亭演出小史》一文,简述了400年来《牡丹亭》原本演出、全本演出、折子戏演出的一些事例,对不符历史的说法提出质疑。此后,我开始比较有意识地翻检了不少明清人的诗文集,搜集了一批明清文人所作的“四梦”观演诗文,如从邹迪光《石语斋集》所见《紫钗记》演出诗,杜诏《云川阁集》所见观剧八首,杨士凝《芙航诗襭》所见观演《南柯记》诗,等等。这使我对明清以来“四梦”演出的场景、时间、观演者及其观感等有了更直接的认识,丰富了对“四梦”演出状况的了解,看到了汤显祖剧作在明清舞台上的生命力。


特别有意味的是,康熙初年,宋琬在杭州演出《邯郸梦》,引起数位著名诗人作诗填词,抒发感慨,表现他们的人生领悟,形成文人在官场受挫后一次集体的感情释放,值得研究。


康熙四年(1665),宋琬在杭州招王士禄(西樵)、林嗣环(铁崖)、曹尔堪(顾庵)、王追骐(雪洲)宴集,观演《邯郸梦》,五人均作诗词记其事。


王士禄《上浮集》中有《荔裳席上观演〈邯郸梦〉剧歌同顾庵学士作》,诗云:


前年拥传邯郸道,红旆青油心草草。风尘回首黄粱祠,已向烟霞嗟潦倒。去年请室披锒铛,鬼门人鲊纷相望。只愁恶梦不得破,华亭鹤杳青天长。今年春风殊浩荡,青鞵布袜西湖上。还策卢生旧蹇驴,故人相见欣无恙。于中曹宋尤情亲,两公亦是支离人。间阔崎岖重握手,各道中情难具陈。宋公顾我言,吾曹良苦辛,何以娱乐开心神?玉茗老子善说法,千年欲使炊粱新。好向场中看幻灭,了知万事如前尘。鼓吹阗阗间箫管,阳羡鹅笼事非诞。凄风苦雨杂阳春,浮云变态无停缓。邛崃九折悲羊肠,高牙大纛还堂堂。宋公慷慨催行觞,大叫丈夫会有此。吾曹七尺元昂藏,王生摇头谓否否。此意狂奴不复有,无梦唯期效至人。大开双眼邯郸走,举向曹公何者然。曹公两俱无褒弹,但言丈人且安坐,难得今朝壁上观。[20]


诗写于乙巳,即康熙四年(1665),首先回忆作者与宋琬、曹尔堪前年路经邯郸,去年锒铛入狱,曾入鬼门关,险成腌肉。今年放出,始有幸相会于西湖。宋琬为让几位精神与肉体都受过伤害的朋友消解苦闷,选演汤显祖的《邯郸梦》以消忧解愁。看戏当中,既有凄风苦雨,又有春风得意,情节变幻曲折。高兴时,宋琬高喊大丈夫理应如此,诗人则连连摇头不予赞同。最后请曹尔堪评判是非,曹公一无褒贬,只请大家安心看戏,说大家作为戏外人,尽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此诗所写王士禄、宋琬、曹尔堪“去年请室披锒铛”事见下文。他们经历了仕途险恶,借观赏《邯郸梦》来抒发愤懑,纾解郁闷,相互解嘲,以求得心理解脱和情绪释放,这是他们共同的特殊观剧体验。


除王士禄的长歌外,宋、曹、王还有【满江红】词的唱和。宋琬题作:“铁崖、顾庵、西樵、雪洲小集寓中,看演《邯郸梦》传奇,殆为余五人写照也。”词曰:


古陌邯郸,轮蹄路、红尘飞涨。恰半晌、卢生醒矣,龟兹无恙。三岛神仙游戏外,百年卿相蘧庐上。叹人间、难熟是黄粱,谁能饷。  沧海曲,桃花漾。茅店内,黄鸡唱。阅今来古往,一杯新酿。蒲类海边征伐碣,云阳市上修罗杖。笑吾侪、半本未收场,如斯状。[21]


曹尔堪《南溪词》有【满江红】唱和之作九首,其中有“同悔庵既庭赋柬荔裳观察”一首,词云:


枕畔邯郸,铜箭水、乍消随涨。茫茫道、升沉倚伏,卢生无恙。歌舞终归松柏下,钓竿好拂珊瑚上。去山中、服术饵松花,群仙饷。  蓬岛路,春潮漾。华胥国,钧天唱。但蠒窝自蔽,蜜脾休酿。汉苑已分方朔酒,葛陂快掷壶公杖。梦此生、梦觉总成空,无殊状。[22]


王士禄《炊闻词》步宋琬、尔堪原韵,后半阙有这样的句子:


墨有縠,微微漾。歌有雪,低低唱。算官厨清酿,更谁解酿。司马高才原合腐,彦渊博学真须杖。悟吾徒、底事昵虫鱼,臣无状。[23]


这次【满江红】唱和,词旨内涵和押韵都依宋琬原作,成为清初著名的“江村唱和”,为词史中重要公案。唱和以《邯郸梦》演出为主轴,聚集了王士禄、林嗣环、曹尔堪、王追骐、尤侗几位名人,有的填词,有的吟诗,有的留有其他文字记录,这些作品将几位文化人观赏《邯郸梦》的感想现时记录下来,是一份非常难得的演出记录。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宋琬说二王、曹、林及自己观演《邯郸梦》最深刻的感想,其实是“为余五人写照”。曹尔堪等人观邯郸傀儡,聚首达曙,曹云:“吾辈百年间入梦出梦之境,一旦缩之银灯檀板之中,可笑亦可涕也。”[24]其郁闷、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演出《邯郸梦》何以成为这些文士的写照?何以又成为他们出梦入梦“可笑可涕”之事?就观赏此次演出的几位名士来说,我们知道,作为传统读书人,他们无不依循学而优则仕的生活道路,早年都希望读书做官。但一则朝政本多风险,波诡云谲,官场腐败,尔虞我诈,帮派争斗,陷阱四布,荆棘丛生,随时可能有灭顶之灾;二则他们处在明清易代之际,社会矛盾、民族矛盾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仕途顺逆自己无法掌控。如宋琬,顺治四年(1647)三十四岁始中进士,授户部主事。未过三年,因仆人诬告,其兄入狱,宋琬受牵累也被逮捕,系狱一年有余。他在狱中作《写哀》诗,有“生存何面目”“遘闵欲呼天”句[25]。狱解起复,至顺治十七年(1660)升浙江提刑按察使。顺治十八年(1661)忽然又有飞灾,再次入狱,至康熙二年(1662)出狱,在狱二年。其间备受牢狱酷烈难堪之苦,不可名状。[26]五十岁之前,宋琬两次为官,两次入狱,与《邯郸梦》中的卢生一度春风得意,旋有《飞语》《死窜》《谗快》《备苦》的遭遇,颇多共通之处。《邯郸梦》以此成为宋琬的写照,其词中“笑吾侪、半本未收场,如斯状”之言,咏人咏剧,再也贴切不过了。其余数人虽经历不尽相同,但遭遇也多有近似之处。


王士禄,顺治九年(1652)进士,任莱州知府,擢考功司主事。康熙二年(1662)典试河南,因上司复核试卷(即所谓磨勘)受责,逮捕下狱。久后得赦,终免官。他和诗所谓“司马高才原合腐,彦渊博学真须杖”,前句说司马迁因为才高而遭腐刑,后句则用陆澄事。南齐陆澄,字彦渊,吴人,好学博览,无所不知。泰始初(465)官尚书殿中郎,为皇后称呼是否可以称其姓氏事违逆王后意,免原官,白衣领职。旧时该官有坐杖的处分,往往有名无实,但轮到陆澄时,“积前后罚,一日并受千杖”[27]。这就是“彦渊博学真须杖”的出典,王士禄以此隐喻自己怀才不遇,受到不公平处罚,现在只能混迹于书蠹虫鱼之间。他忍受不了这种肮脏不平之气,故借观剧作诗,一吐为快。


曹尔堪,顺治九年(1652)进士,入翰林,官至侍讲学士。康熙元年(1662),受江南奏销案牵累,“夺级南归”。归乡后又因童奴与县卒交恶而遭祸,被判谪居关外。[28]


林嗣环,福建晋江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观察。因倡议屯田,为武臣所中,遭逮捕,久后得雪。从此寓居西湖,以著述自娱。[29]


王追骐,湖北黄冈人,顺治十六年(1659)进士,改庶吉士,礼科给事中。因言辞涉案,忼直忤时,革职。[30]


以上五人都中进士,相继为官,也均有过壮志,但结果或遭诬陷,或因忼直获罪,或受小事牵累,同受贬谪之苦、牢狱之灾。世事翻覆,官场险恶,他们都有深切感受,故此能从《邯郸梦》中卢生的升沉经历看到自己的影子,《邯郸梦》无形中成为了他们的“写照”。这是失意官员观赏《邯郸梦》特有的领悟,以往文人虽也抒发过类似感想,但这种集体感悟只有在共同看戏时才可能表现出来,可以说这次演出促成了清初部分受挫文人思想意识和情绪的一种集体释放。戏曲的舞台生命来自剧作与观众的心理契合,宋琬等人杭州观剧的体验正是这一原理最好的说明。


(原载《戏曲研究》第97辑)


【注释】

[10]王国维《录曲余谈》,载《王国维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页。

[11](清)钱谦益著、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27页。

[12](清)钱谦益著、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76页。

[13]同上第601—602页。

[14]参见(清)王夫之《姜斋诗话》,载《船山全书》第15册,岳麓书社1996年版,第831页。

[15](清)顾嗣立《秀野草堂集》卷十五《读玉茗堂集有感二绝》,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05页。

[16](汉)班固《汉书》卷五八公孙弘本传,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620页。

[17](清)汤颐《抚郡汤氏廨宇规模记》,载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84页。

[18](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三〇饶伸本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014页。

[19](清)陈瑚《得全堂夜燕后记》,载冒襄《同人集》,《四库全书存目全书》集部第385册,第448页。

[20](清)王士禄《十笏草堂集·荔裳席上观演〈邯郸梦〉剧歌同顾庵学士作》,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98册,第691—692页。

[21](清)宋琬著,辛鸿义、赵家斌点校《宋琬全集》,齐鲁书社2003年版,第818页。

[22]张宏生编《清词珍本丛刊》第2册,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580页。

[23](清)王士禄《炊闻词·满江红》,载张宏生编《清词珍本丛刊》第4册,第790页。

[24](清)王晫著、陈大康校点《今世说》,载《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23页。

[25](清)宋琬《写哀》,辛鸿义、赵家斌点校《宋琬全集》,齐鲁书社2003年版,第459页。

[26]参见汪超宏《宋琬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8—92页、第157—166页。

[27](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三十九陆澄本传,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681页。

[28]参见(清)施闰章《施愚山先生文集》卷十九《曹尔堪墓志铭》,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册,第166页。

[29]参见易宗夔《新世说》卷三,载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第18册,台湾明文书局1986年版,第375页。

[30]参见(清)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卷六,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06页。




编校:颜之、朱方遒

排版:王志勇

审稿:郑雷、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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